100%

四一

心餘雖樹風骨,而所作心思詞藻,皆平直粗獷,不耐咀詠。李

雨村《寄懷甌北》詩第四首云:“袁趙妣唐白與劉,蔣於長慶僅元

侔”;蓋當時已有違言矣。【補訂一】王述菴《湖海詩傳》謂心餘古體

勝近體,七古尤勝五古云云,亦不過彼善於此。心餘七古確有豪雄

之勢,然放筆使氣,一瀉無餘,一注無折,曼衍鋪比,未嘗能挫之以

至於枉,鬱之以至於怒。《論詩雜詠》評李于鱗曰:“暴雨非商霖”,頗

堪自道。《題歐陽可堂觀濤圖》第二首云:“此境何能到,全收向筆

端。苦心為蓄洩,奇勢接風湍。泛濫吾滋懼,翻騰興易闌。低佪古

人作,字字一平安”;亦尚得失寸心知也。近體呆鈍滯重,使事屬

對,都欠圓穩,不特尠完善之篇,并難得妥貼之句,視袁趙之靈心妙

舌,瞠乎更後。所謂五穀不熟,不如荑稗也。譚復堂好明人詩,故

其論詩多皮相語。當時浙人如李蓴客等之學唐人,實皆以明詩作階梯,故議論亦

祗如官府呵道聲耳。《日記》卷二有曰:“心餘沈雄,仲則俊逸。一時鼎

140

足,殆難其人。”此與張南山《詩人徵略》之合稱王仲瞿、黃仲則為

“二仲”何異。竊未見其沈雄,祗睹其獷鈍耳。心餘舉主師金檜門

學山谷詩,【補訂一】《湖海詩傳》謂心餘詩學山谷;曾滌生固瓣香山

谷者,《憩紅詩課戲作》云:“鉛山不作桐城死,海內騷壇委寒灰”,蓋

引心餘為同調,以與姚惜抱並稱。心餘《學詩記》亦自言:“四十始

學蘇黃。”今按其丙子以前詩,無以拔乎時調;丙子以後,自卷五起,

摹放黃詩之迹顯然,尤以七律拗調為甚。《十八夜露坐柬穀原》所

謂:“詩好近耽黃魯直”是也。遠在丙寅見知檜門之後,未必化於檜

門之教。丙子、心餘實三十二歲,《學詩記》所謂四十歲者,舉成數

言之。癸未、《陳仲牧員外新刻山谷詩集拈韻示蓀圃》四首,於山谷

詩境,長言永歎,頗盡其妙;有曰:“書家誰解綿裏針”,尤具聖解,可

與《復初齋文集》卷十《黃詩逆筆說》、《曾文正詩集》卷一《題彭旭詩

集後》參觀。涪翁詩如其字,筋多於骨,韌而非硬;世人以瘦勁學之,

毫釐千里。甲申,心餘出都南歸,始與隨園相遇於金陵,所謂“六代

江山兩寓公”者是。自卷十二以下,其詩漸萌故態,雖仍帶宋調,而

於山谷不復如章子厚之臨蘭亭矣。【補訂二】至其刻意摹山谷之

詩,蠻湊硬做,有力出稜,矜心作態,於“綿裏針”之語,實亦未辦。

然在當時,要為具眼,高出歸愚、隨園輩識見。《辯詩》五古,議論甚

佳,宋唐並稱,而不作調人,前已引之。同時翁覃谿、姚惜抱,雖亦

有取於宋詩。然翁止於蘇杜一源,《石洲詩話》卷四至斥《宋詩鈔》為

率天下而禍仁義。姚承其伯父南菁餘緒,甚稱涪翁;參觀陳碩士所輯《惜

抱軒尺牘》卷七、七月六日《與陳碩士》。譚復堂《日記補錄》光緒五年四月十

二日嘗記“黃襄男以惜抱評點山谷詩四卷屬校,欲為傳刻”云云,其

用力可見,顧仍仿明七子腔調。【補訂三】。按《尺牘》卷四《與管異之》云:“空

同集是子先導”,卷七《與碩士》云:”詩不從何、李、王、李入,終不深造。”據吳摯甫《尺牘

141

補遺· 與姚鐵珊書》,惜抱尚有《明七子律詩選》,最便初學。姚石甫《識小錄》卷五詳論

惜抱詩,舍言其學宋人處時入妙境、得蘇黃妙諦外,復曰:“若在明賢中,王李見之,能不

擊節耶。”惜抱高弟方植之《續昭昧詹言》卷一論七律兩派,空同、臥子皆與其列,卷七論

學杜,以山谷為得杜作用,義山為得杜氣格,空同為得杜形貌;三家並舉,消息可參。

皆無心餘之著明直截。黃棃洲、呂晚村後,具此識力者,正復不多。

若厲樊榭、金冬心、符幼魯輩,出入九僧、四靈、林逋、魏野、陸放翁、

劉潛夫間,正方虛谷所謂“唐詩”,而非宋人之極詣也。同光體詩人

不過於山谷以外,參以昌黎、半山、後山、簡齋等。曾滌生為同光體

巨擘,上推心餘,不亦宜乎。心餘近體偶有佳語,卻都非山谷調,如

“不關天地非奇困,能動風雷亦異才”;《薦福寺》。“已成鸞鳳猶飄泊,

自古風雲有晦冥”;“百事都隨婚嫁畢,一樓真對水雲空”,“虛無不

礙天原闊,依傍都空客自尊。”皆乾嘉時之大筆高調。《補遺· 詠燭

花》一聯云:“孤根自結何須地,長夜能開不待春”;頗渾巧,下句本

唐太宗《詠燭》:“花開不待春。”宋末黃庚《月屋漫稿· 詠燈花》云:

“自喜結根依小草,不愁飛片落蒼苔”;《佩楚軒客談》記周草窗杭社

詠燈花云:“繁華不結三春夢,零落空餘寸草心。”心餘一聯,工力相

敵。【補訂一】

四二

明七子之斥山谷,乃意中事。《李空同集》卷五十二《缶音序》

曰:“黃陳師法杜甫,號大家。今其詞艱澀,不香色流動,如入神廟

坐土木骸,即冠服與人等,謂之人可乎。”參觀卷四十八《方山精舍記》云:

“夫詩有七難:格古、調逸、氣舒、句渾、音圓、思沖、情以發之。七者備而後詩昌也。然非

色弗神,宋人遺兹矣。”又胡元瑞《詩藪》內編卷四云:“宋人學杜,得其骨不得其肉,得其

氣不得其韻,得其意不得其象。至聲與色,并亡之矣,神韻遂無毫髮。”《何大復集》

142

卷三十八《讀山谷菁華錄》曰:“山谷詩自宋以來論者比謂似杜子

美,固余所未喻也。”錢牧齋力排李何,而亦深非山谷,其《讀杜小箋

識語》謂:“學杜莫不善於山谷,生吞活剝,傍門小徑。近來弘正諸

子,其隔日瘧也,而黠者乃反脣於西江”云云。儼以何、李為入山谷

室而操戈之弟子,當亦何、李輩所百思不及者也。明初孫大雅詩苦

硬,頗得山谷皮毛,其《滄螺集》卷一《與陳檢校》七古論蘇黃詩,推

黃出蘇上,至云:“涪翁吐句敵山岳,崿崿木石森劍槊。磨牙咋舌熊

豹面,以手捫膺就束縛。”按葉文莊《水東日記》卷二十六《論唐宋詩》條謂浦陽黃

容《江雨軒詩序》,傳者頗少,錄之於左,略云:”蘇文忠與先文節公獨宗少陵、謫仙二家

之妙,雖不拘拘其似,而意遠義該,是以有蘇黃並李杜之稱。當時如臨川、後山諸公,皆

傑然無讓古作者。至朱子則洞然諸家之短長,其感興等作日光玉潔。近世有劉崧者,

以一言斷絕宋代,曰:宋絕無詩。詬天吠日”云云。是亦明初之主宋詩者,特不專重西江

派耳。其下文痛斥鐵崖、青邱,兹不錄。以後則唐荊川極推山谷,集卷十七

《書黃山谷詩後》云:“真有憑虛欲仙之意,此人似一生未嘗食煙火

食者。唐人蓋絕未見有到此者也。雖韋蘇州之高潔,亦須讓出一

頭地耳。”當時解作此語,真有過人之識,包身之膽;然荊川自運,又

絕無學山谷處,他文亦無道及山谷者。祗屢稱《擊壤集》,卷七《與

王遵巖參政》且曰:“三代以下,文莫過曾子固,詩無如邵堯夫。”此

獨極口推尊山谷,單文孤證,可怪也。蓋與陳白沙之愛後山,皆世

人不曾知,不能信者。白沙詩泛學宋人,不僅一康節,且往往遙襲成

聯:如《晚步》之“泥筌收郭索,山網落軥輈”,則林和靖之“草泥行郭

索,山木叫軥輈”也;《春陰偶作寄定山》之“共憐春錯莫,更覺老侵

尋”,則王半山之“塞垣春錯莫,行路老侵尋”也。次《王半山韻詩跋》

云:“予愛子美、後山,蓋喜其雅健”;《與陳光宇書》云:“後山之詩,

一時人皆不好,獨山谷、坡翁好之”;《夜坐誦康節詩偶成》云:“無人

143

不羡黃陳輩,高步騷壇角兩雄”;篇什如《病疥》、《用後山韻寫懷》,

又如《謝惠壺》云:“春事無多花去眼,老形已具雪添鬚”,本後山《次

韻春懷》之“老形已具臂膝痛,春事無多櫻筍來”;《寄林虛牕》云:

“開眼已知真有益,後來歲月悔無多”,本後山《題明發高軒過圖》

之“晚知書畫真有益,卻悔歲月來無多”。因襲之迹,亦可徵驗。然

白沙論作詩法,每貴下字斟酌輕重,詞氣沈著穩實,參觀文集中《詩不

易》條、《送張方伯詩跋》、《與汪提舉書》、《批答張廷實詩箋》諸篇。其愛後山,尚

在意中。非若荊川書後之突兀。湛甘泉作《白沙集》序,引莊定山贊

白沙語云:“非謝非陶莫浪猜,了無一字出安排”,按二句出《定山集》

卷四《讀白沙先生詩集》第一首,”莫”原作”亦”;實皆本白沙自道,《飲陂頭》云:‘ 自然

五字句,非謝亦非陶”,《與客談詩》云:”豈是安排得。”本屬皮相;蒙叟《詩集

傳》、竹垞《詩綜》亦人云亦云,豈識白沙、荊川二公,學既近江西之

學,詩復有取於江西之詩耶。王文祿《文脈》卷二云:“梅聖俞、王介甫、陳後

山、朱晦菴、謝皋羽,擇而誦之,豈得曰宋無詩。”語頗空泛,故未徵。【補訂一】吳

孟舉《宋詩鈔· 凡例》謂,黃太沖亦與蒐討勘訂。今按黃氏《撰杖集》,

有《張心友詩序》,略云:“余謂詩不當論時代。宋元各有優長,豈宜

溝而出諸於外。即唐詩亦非無蹈常襲故,充其膚廓,而神理蔑如

者。聽者不察,因余之言,遂言宋優於唐。夫宋詩之佳,亦謂其能

唐耳;非謂舍唐之謂,自能為宋也。縉紳先生謂子主張宋詩,噫、亦

冤矣。宋之長鋪廣引,盤摺生語,有若豫章宗派,皆原於少陵,其時

不以為唐也。其所謂唐者,浮聲切響,以單字隻句計巧拙,然後謂

之唐詩。故永嘉言唐詩久廢;滄浪亦是王孟家數,於李杜無與。北

地摹擬少陵之鋪寫縱放以為唐,而永嘉之所謂唐者亡矣。是故永嘉

之清圓,謂之非唐不可,然必如是而後為唐,則專固狹陋甚矣。豫

章宗派之為唐,浸淫於少陵以及盛唐之變,雖工力深淺不同,而概

144

以宋詩抹摋可乎”云云。此節文筆,詰屈糾繞。蓋棃洲實好宋詩,而

中心有激,人言可畏,厥詞遂枝。然議論可與吳孟舉《宋詩鈔序》參

證。【補訂一】助孟舉鈔宋詩之呂晚村、吳自牧,皆與棃洲淵源極深。

晚村《東莊詩稿》亦是宋格,按之《呂用晦續集》,則《宋詩鈔》中小傳

八十三篇,出晚村手者八十二篇;荊公、廣陵、東坡、山谷、後山、

簡齋、誠齋,無不在品定之列。方虛谷《桐江集》卷五《劉元暉詩評》

云:“東坡格律寬而用事博,自不可學”;晚村論東坡則云:“用事太

多,不免失之豐縟,洗伐之功未盡。”與虛谷之言,若合符節,純是江

西社裏人口吻。參觀周益公《省齋稾· 祝楊謹仲并駁童敏德不合學東坡》七律。

《晚村先生集》卷一《答張菊友書》自述其蒐討宋人遺集,且有“人謂

余主宋詩、攻時文”之語。近人方力為晚村表白,獨未及其遠開“同

光體”,何也。【補訂二】棃洲自作詩,枯瘠蕪穢,在晚村之下,不足掛

齒,而手法純出宋詩。全謝山傳黃氏之學,其詩亦粗硬作江西體,雖與樊榭唱

和,而所師法之宋詩則大不同。當時三遺老篇什,亭林詩乃唐體之佳者,船

山詩乃唐體之下劣者,棃洲詩則宋體之下劣者。然顧王不過沿襲

明人風格,按亭林詩學,已見前說。船山《夕堂永日緒論》痛詆七子之詩,而持論尊

唐祧宋,於七子不啻應聲踐迹。世人每以為推唐斥宋者必取七子,特見沈歸愚輩如是

耳;船山即推唐斥宋而不取七子者,吳修齡亦然。又如顧俠君薄宋詩至不值一錢,僅

取東坡,崇奉唐詩,欲以元詩繼之,而亦不取七子。《秀野草堂詩集》卷一《言懷》第九首

可證,卷二十四《論宋金元明詩》第二十七首論李于鱗云:”舉世不知西子面,效顰更效

效顰人”,謔而虐矣。船山識趣甚高,才力不副,自作詩悶澀纖仄,試以《倣體詩》三十八

首較之原作,真有夸父逐日之歎。然湖外論詩指歸,實自船山發之,譚復生《論藝絕句》

第一、第二首可參,所謂“薑齋微意”也。獨棃洲欲另闢塗徑,殊為豪傑之士

也。葉星期與孟舉同鄉友好,《黃葉村莊詩集》有星期序,星期作

《原詩》,謂:“宋詩不亞唐人,譬之石中有寶,不穿鑿則寶不出”;“昌

145

黎乃宋詩之祖,與杜蘇並樹千古”;“議論為詩,杜甫最多,李杜皆以

文為詩”;又謂:“嚴滄浪、高廷禮為詩道罪人”,夫嚴高皆力倡盛唐

詩者也。自作《已畦詩集》,尖刻瘦仄,顯然宋格;《兩浙輶軒錄》卷

五引鄧漢儀曰:“燮詩以險怪為工”,又引錢仁榮曰:“燮詩不驚人不

道”,蓋少見多怪,不知其師法所在也。沈歸愚為星期弟子,漁洋所

謂“橫山門下,尚有詩人”者。按見《竹嘯軒詩鈔》卷七。《國朝詩別裁》記

葉氏論詩語:“一曰生,二曰新,三曰深”,與歸愚說詩,不啻冰炭。師

為狂狷,弟則鄉願:歸愚謹飭,不忍攻其函丈,謝厥本師,遂力為之

諱。《國朝詩別裁》論《已畦集》、《原詩》語,皆飾詞也。歸愚宗仰盛唐,故

作《葉先生傳》、《已畦詩集序》,雖言橫山詩“好新”,而復稱其“氣盛”,且記其尊杜、韓、蘇

三人。按《已畦文集》卷八《密遊集序》推陶、杜、韓、蘇為極至,然《已畦詩集》雖屢有和杜、

韓、蘇之作,而纖密無氣韻,與孟舉、晚村作風相類。歸愚之言,失之甚遠。《文集》卷八

《百家唐詩序》謂:“貞元、元和時,韓、柳、劉、錢、元、白鑿險出奇,為古今詩運關鍵。後人

稱詩,胸無成識,謂為中唐,不知此中也者,乃古今百代之中,而非有唐之所獨,後此千

百年,無不從是以為斷”云云,是以“中唐”之“中”,為“如日中天”之“中”,凌駕盛唐而上。

豈歸愚師法所在乎,不曰開元,而曰貞元、元和之際,又隱開同光詩派“三元”並推之說矣。

浙派西泠詩家多南宋江湖體,惟秀州諸作者知取法西江大家,上續

棃洲墜緒,汪豐玉仲鈖一詩最便例證。《桐石草堂集》卷五《枕上無

事、日課數絕句、語無倫次、次以韻而已》,“真”韻云:“黃詩繙閱枕

函親,學杜先宜此問津。宗派百年誰復識,解人絃外兩三人”;自

註:“山谷為詩家不祧之祖,元明以來,無人齒及。□ □ □按當是錢

虞山、朱秀水皆近時巨老,而動有貶詞。余素酷嗜其詩,天社、青神

所註,行止輒以自隨;惟同里錢蘀石、萬柘坡及兄厚石以為然也。”

【補訂一】桐城亦有詩派,其端自姚南菁範發之。《援鶉堂筆記》卷

四十稱山谷以“驚創為奇,其神兀傲,其氣崛奇。玄思瑰句,排斥

146

冥筌,自得意表”;蓋備極贊歎,而亦不如汪豐玉之棄明七子若糞

土。卷四十評空同《游百門學大謝》云:“如趙同魯評沈啟南仿倪元

鎮畫,下筆又重了。”按見董思白《畫眼》,趙輙呼曰:”又過矣,又過矣。”【補

訂一】古來評七子擬古,無如此之心平語妙者。卷四十四又謂:

“讀何李諸公學古詩,轉讀十九首,其妙愈出。正如學書只見石刻,

後觀真跡。”是於七子,未嘗盡奪而不與,故同卷以吳修齡《圍鑪詩

話》醜詆七子,遂為惡聲之反,比之“瘈犬狂噬,橐駝噴穢”。惜抱淵

源家學,可以徵信。惜抱以後,桐城古文家能為詩者,莫不欲口喝

西江。姚石甫、方植之、梅伯言、毛嶽生、以至近日之吳摯父、姚叔節

皆然。且專法山谷之硬,不屑後山之幽。按後山賞音更希於山谷,惜抱同

時名輩深知其妙者,乃為不能作詩之盧紹弓,亦一奇也。《抱經堂文集》卷十三《後山詩

註跋》,自言年五十八,始讀而善之,又推後山詩情景氣味真醇出孟東野、黃山谷之上。

又欲以古文義法,入之聲律,實推廣以文為詩風氣。讀《昭昧詹言》

三錄可知。姚石甫《康輶紀行》卷十三亦駁楊升菴不知宋詩妙處。程

秉釗《國朝名人集題詞》有曰:“論詩轉貴桐城派,比似文章孰重

輕”;自註:“惜抱詩精深博大,足為正宗。”按張亨甫詩集《潤臣以近詩見

示率題》三首亦以漁洋與惜抱並推為風雅正宗。亨甫質美未學,心粗氣浮,祈嚮不過明

七子;故姚石甫為作傳,稱其“少年詩才可及空同,若去其粗豪,則大復矣”云云。亨甫題

葉潤臣詩第二首曰:”李何驂駕見高徐,風骨孤騫世未如。不信後人輕七子,反成老馬戒

前車”;是其推崇惜抱,正以惜抱不廢明七子,可追配”清秀李于鱗”之漁洋耳。【補訂

二】按惜抱弟子吳仲倫《初月樓詩鈔》卷二《示及門諸子》即論詩

絕句也,末首早云:“我自心欽姚惜抱,拜袁揖趙讓時賢。”歐陽功甫

《秋聲館遺集· 與羅秋浦書》記梅伯言論“學詩從荊公、山谷入,則

庸熟繁蔓無從擾其筆端。袁、蔣、趙才力甚富,不屑鍊以就法,故多

淺直俚諢之病。獨姬傳姚氏確守矩矱,由摹擬以成真詣,為七子所

147

未有”云云,即仲倫之意。可見立旨傳宗,當時隱然自成一隊。後

來曾滌生定惜抱七律為有清第一家,參觀吳摯甫《尺牘》卷二下《與蕭敬

甫》。張濂卿本此意,選《國朝三家詩鈔》,其一即惜抱七律。參觀《濂亭

遺文· 三家詩鈔序》。濂卿弟子范肯堂固亦同光體一作家,集中《讀外

舅一年所為詩、因論外間詩派》有云:“泥鼃鼓吹喧家弄,蠟鳳聲聲

滿帝城,太息風塵姚惜抱,駟虬乘鷖獨孤征。”沈乙菴《海日樓群書

題跋》《惜抱軒集》一條亦甚稱惜抱詩,并謂“張文襄不喜惜抱文,

而服其詩,此深於詩理者”云云。是則曾氏之稱惜抱詩,非出偶然,

曾詩學亦本桐城,正如其古文耳。言“同光詩體”者,前僅溯吳孟舉,

後祗述曾氏,固屬疎闊。為桐城家言者,祗誦說方姚,南菁幾如已祧

之祖。劉聲木曾撰《桐城文學源流考》,所作《萇楚齋續筆》,記戴存

莊入都會試,曾滌生從問古文法,戴以陳碩士輯《惜抱尺牘》授之,

謂“桐城文訣具此”云云。宜今世末流奉惜抱談藝之論,不解析骨

肉以還父母也。博雅如沈乙菴《跋惜抱集》,亦祗謂惜抱“選詩講授,

一宗海峯家法”,於餘子乎何尤。乙菴語當是指海峯《歷朝詩約選》而言。

《約選》無序例,泛濫已甚,不知家法何所徵。當時吳摯甫慫慂蕭敬甫校刻此書,而於

海峯選政極致不滿,屢言其鑑裁不精,似以明清兩朝為主,斥其妄刪古人;又謂不得劉

之意指所在;且謂劉自作詩,有客氣俗氣,遠不如姚之功深養到。觀摯甫《尺牘》卷二上

下與敬甫三札可知。然家醜不肯外揚,故卷二上《與劉景韓》書,力稱此選,推為“大觀”。

《史記· 樂毅傳》燕王遺樂間書曰:”室有語,不相盡,而以告鄰里”;摯甫其知免夫。

要而言之。清初浙中如棃洲、晚村、孟舉,頗具詩識而才力不副。晚

村較健放,仍是小家薄相,如雞肋刀豆,槎枒寡味,學誠齋、石湖,劣

得短處,尚不及同時汪鈍翁之清折妥溜。至陳宋齋訏出南雷之門,

選《宋十五家詩》,有南豐、樂城、梅溪、徽國、秋崖、文山,而不及後

山、簡齋,則并詩識亦不高矣。查初白出入蘇陸,沿蹊折徑,已非南

148

雷家法;《初白菴詩評》卷下評《瀛奎律髓》趙章泉《早立寺門作》至

云:“此吾所以不喜江西派也。”乾隆時秀水諸賢,則錢蘀石氣魄有

餘,才思殊鈍,抗志希為大家而并不足為名家。萬柘坡、王穀原頗

清雋而邊幅甚狹,穀原中年且厭薄西江。錢慈伯《麂山老屋詩》卷八《讀

丁辛老屋集題後》第二首記穀原談藝語,有曰:”槎牙未愛西江派。”汪豐玉早死,

未能有成。蘀石子慈伯作詩,已不遵庭訓。《麂山老屋詩》早作多西江體,

後漸擺脫,卷十二《論宋人詩絕句》第六首云:“誰能學杜得元珠,鉤棘槎枒派自殊。魯直

太生我無取,論詩終服小長蘆”;顯與乃翁違牾。集中無隻字道蘀石詩,然蘀石習氣偶有

刮除未盡者,如《過嚴氏宅外姑母留飯》云:“念其家室特難為”,《對案》云:“欠伸向案隨

其妥”,皆乃翁句法也。桐城則薑塢、海峯皆尚是作手,惜抱尤粹美。承

學者見賢思齊,嚮風成會。蓋學識高深,祗可明義,才情照耀,庶能

開宗。坐言而不堪起行者,其緒論亦每失墜而無人掇拾耳。

四三

施北研作《元遺山詩箋註》,初意在箋證本事,不在註釋故實;

偶為友人慫慂,因復匆匆註解,七月而成,詳見例言。故其箋尚多

發明,雖李光庭《廣元遺山年譜》卷下糾正其編次之誤,葉廷琯《鷗

陂漁話》卷一指摘其失收碑陰題記,皆未可以小眚掩大德。其註則

闕略疏漏,不一而足。《橋西雜記》、《蘿藦亭札記》、《窳記》等書皆

言之。竊謂施氏數典之誤,多由於徵引類書,未究其朔。大病尤在

乎註詩而無詩學,遺山運用古人處,往往當面錯過。甚至卷一“相

士如相馬”《雜詩》四首乃宋人汪彥章作,見《浮溪集》卷二十九,題

作《懷古》,施氏亦不知拈出。復舉兩例,以概其餘。卷八《秋夕》,

施氏於“豹裘敝”、“馬角生”、“嚴尹幕”等語,胥不註出處,數事皆習

見非僻典,不註可也;末二句云:“澆愁欲問東家酒,恨殺寒雞不肯

149

鳴”,此用淵明《飲酒》詩第十六首:“被褐守長夜,晨雞不肯鳴”,遺

山曾仿淵明《飲酒》先後十首也。【補訂一】卷十三《李仲華湍流高

樹圖》第二首:“不因脫兔投林了,何處而今更有詩”;“脫兔投林”,

不註亦可,“何處”句乃用昌黎《鎮州路上酬裴司空》:“風霜滿面無

人識,何處如今更有詩。”詞章胎息因襲,自有其考訂,非於文詞升

堂嗜胾者不能。遺山《論詩》絕句第七首云:“慷慨歌謠絕不傳,穹

廬一曲本天然。中州萬古英雄氣,也到陰山敕勒川”;施氏註謂《北

史》:“北齊神武命斛律金唱歌”云云,并於史學亦疏。《北齊書》與

《北史》中《神武本紀》、《斛律金傳》均無此文。郭茂倩《樂府詩集》

卷八十六引《樂府廣題》云:“北齊神武攻周玉壁不克,恚甚欲疾,勉

引諸貴,使斛律金唱此歌而自和。歌本鮮卑語,譯作齊言,故句長

短不等。”施註實出於此。《北史》金本傳謂:“金本名敦,不識字,

苦敦字難寫,遂改名金,猶不能署。司馬子如教以屋山為識。”按

放翁《舍北搖落、景物殊佳、偶作》五首有云:”屋角成金字,溪流作縠文”,即用此。椎

魯如斯,恐未必能若沈慶之之耳學,曹景宗之賦“競病”。郭書目錄

於是歌下註“無名氏”,蓋其慎也。梁諫菴《瞥記》極稱郭氏稱“無名

氏”之是;吳槎客《拜經樓詩話》謂:“金不識文字,焉能辦此。故梅

鼎祚疑古有此歌,神武命唱之以安眾心。沈歸愚《古詩源》直以為

金作,雖仍《碧雞漫志》之譌,而引《北史》,《北史》實無此語”云云。

實則據郭書“歌本鮮卑語”一句,已足定此詩案。王漁洋《七言古詩

選》亦書“無名氏”,謹嚴可法。王船山《古詩評選》、王壬秋《八代詩

選》均以此歌歸斛律金,未免鹵莽。凌揚藻《蠡勺編》詩有別才一

條,引金為證,言“不知書而能作詩”,與《碧雞漫志》說合,亦似鶻

突。又《論詩絕句》第二十四首論秦少游云:“拈出退之山石句,始知

渠是女郎詩”;施註引《中州集》及《歸田詩話》,按《靈芬館詩話》卷

150

一亦引此二書,皆未及敖陶孫《詩評》所云:“秦少游如時女步春,終

傷婉弱。”李方叔《師友談記》載少游自論其文謂:“點檢不破,不畏

磨難,然自以華弱為愧”云云。尤宜引以作證。【補訂一】

四四

文人相輕,故班固則短傅毅;鄉曲相私,故齊人僅知管晏。合

斯二者,而談藝有南北之見。雖在普天率土大一統之代,此疆彼界

之殊,往往為己長彼短之本。至於鼎立之局,瓜分之世,四始六義

之評量,更類七國五胡之爭長,亦風雅之相斫書矣。《三國志· 吳

志· 張紘傳》裴註引陳琳書曰:“自僕在河北,與天下隔。此間率少

於文章,易為雄伯,故使僕受此過差之談,非其實也。今景興在此,

足下與子布在彼,所謂小巫見大巫,神氣盡矣。”已為北文不如南文

張本。李延壽《北史· 文苑傳序》略謂:“洛陽江左,文雅尤甚。江

左貴乎清綺,河朔重乎氣質。氣質則理勝其詞,清綺則文過其意。

理深者便於時用,文華者宜於詠歌。此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。”

按但言“質勝”,即是文輸。是以北朝文士,邢邵、魏收實為冠冕,而

《北齊書· 魏收傳》載邵譏收“於任昉,非宜模擬,亦大偷竊”,收斥

邵“於沈約集中作賊”;則皆步武江南,未能自出機杼。張鷟《朝野

僉載》記庾信入北,謂北中文事,“惟韓陵溫子昇碑堪共語,餘皆驢

鳴犬吠聒耳”。南人輕北,其來舊矣。宋自靖康南渡,殘山賸水,隅

守偏安,以淮南淮北之雞犬聲相聞,竟成南海北海之馬牛風不及。

元遺山以騷怨弘衍之才,崛起金季,苞桑之懼,滄桑之痛,發為聲

詩,情併七哀,變窮百態。北方之強,蓋宋人江湖末派,無足與抗衡

者,亦南風之不競也。雖以方虛谷之自居南宋遺老、西江後勁,《桐

江續集》卷二十四《次韻高子明投贈》七律論北方詞章,亦不得不

151

曰:“尚有文才與古班,詩律規隨元好問。”汪堯峯好撏撦南宋作家,

而《鈍翁類稿》卷八《讀宋人詩》第四首亦曰:“後邨傲睨四靈間,尚

與前賢隔一關。若向中原整旗鼓,堂堂端合讓遺山。”【補訂一】遺

山論詩,《中州》名集,實寓南宋偏安之意;故蘇天爵《國朝文類》卷

三十八所載宋流人家鉉翁《題中州詩集後》,即云:“壤地有南北,而

人物無南北,道統文脈無南北。雖在萬里外,皆中州也。而況於在

中州者乎”,《則堂集》失收。可謂義正而詞婉者。《紀文達公文集》卷九

《趙渭川四百三十二峯草堂詩鈔序》云:“東坡才筆,橫據一代,未有

異詞。而元遺山《論詩絕句》乃曰:‘蘇門果有忠臣在,肯放蘇詩百態

新’;又曰:‘奇外無奇更出奇,一波纔動萬波隨,只言詩到蘇黃盡,

滄海橫流卻是誰。’二公均屬詞宗,而元之持論,若不欲人鑽仰於蘇

黃者,其故殆不可曉。余嘉慶壬戌典會試三場,以此條發策,四千

人莫余答也。惟揭曉前一夕,得朱子士彥卷,對曰:南宋末年,江湖

一派,萬口同音,故元好問追尋源本,作是懲羹吹虀之論;又南北分

疆,未免心存畛域,其《中州集》末題詩,一則曰:‘北人不拾江西唾,

未要曾郎借齒牙’;一則曰:‘若從華實論詩品,未便吳儂得錦袍。’

詞意曉然,未可執為定論也。喜其洞見癥結,急為補入榜中”云

云。《策問》五道見卷十二。按此說是矣而尚未盡。“華實”二字,正可

與李延壽《北史· 文苑傳序》參觀。錢竹汀《十駕齋養新錄》卷十六

云:“呂本中《江西詩派圖》意在尊黃涪翁;後山與黃同在蘇門,詩

格亦不相似,乃抑之入江西派,誕甚矣。元遺山云:‘論詩寧下涪翁

拜,未作西江社裏人’;又云:‘北人不拾江西唾,未要曾郎借齒牙。’

遺山固薄黃體而不為,亦由此輩尊之過當,故有此論”云云。竹汀

是節亦有語病,而差與紀序相發。遺山“詩到蘇黃盡”一絕後即曰:

“曲學虛荒小說欺,俳諧怒駡豈宜時。今人合笑古人拙,除卻雅言

152

都不知。”此絕亦必為東坡發。“俳諧怒駡”即東坡之“嘻笑怒駡皆

成文章”;山谷《答洪駒父》第二書所謂:“東坡文章短處在好駡”,楊

中立《龜山集》卷十《語錄》所謂:“子瞻詩多於譏玩”;戴石屏《論詩》

十二絕第二首所謂:“時把文章供戲謔,不知此體誤人多。”“豈宜

時”即東坡之“一肚皮不合時宜”,《遺山文集.東坡詩雅引》曰:“雜

體愈備,則去風雅愈遠。詩至於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”云云,

絕句中“坡詩百態新”之“新”字、“雅言都不知”之“雅”字,皆有著

落。按《後山詩話》亦云:“詩欲其好則不好,蘇子瞻以新。”《桐江集》卷五引劉

元輝《讀坡詩》云:“詩不宗風雅,其詩未足多。氣如存篤厚,詞豈涉

譏訶。饒舌空吾悔,吹毛奈汝何。為言同道者,未許學東坡。”遺山

薄江西派,而評東坡語則與江西派議論全同。遺山既謂坡詩不能近

古而盡雅,故論山谷亦曰:“古雅難將子美親,精純全失義山真。論

詩寧下涪翁拜,不作西江社裏人。”山谷學杜,人所共知;山谷學義

山,則朱少章弁《風月堂詩話》卷下始親切言之,所謂:“山谷以崑體

工夫,到老杜渾成地步。”少章《詩話》為羈金時所作;遺山敬事之王

若虛《滹南遺老集》卷四十已引此語而駁之,謂崑體工夫與老杜境

界,“如東食西宿,不可相兼”,足見朱書當時流傳北方。《中州集》卷

十亦選有少章詩,《小傳》并曰:“有《風月堂詩話》行於世。”則遺山

作此絕時,意中必有少章語在;施註漫不之省,乃引後山學山谷語

以註第三句。少章《詩話》以後,持此論者不乏。許顗《彥周詩話》以

義山、山谷並舉,謂學二家,“可去淺易鄙陋之病。”《瀛奎律髓》卷廿

一山谷《詠雪》七律批云:“山谷之奇,有崑體之變,而不襲其組織。

其巧者如作謎然,疎疎密密一聯,亦雪謎也”;《桐江集》卷四《跋許

萬松詩》云:“山谷詩本老杜,骨法有庾開府,有李玉溪,有元次山。”

即貶斥山谷如張戒,其《歲寒堂詩話》卷上論詩之“有邪思”者,亦舉

153

山谷以繼義山,謂其“韻度矜持,冶容太甚”。【補訂一】後來王船山

《夕堂永日緒論》謂:“西崑、西江皆獺祭手段”,又斥楊文公“詠史詩

如作謎”。《曾文正詩集》卷三《讀義山詩》云:“太息涪翁去,無人會

此情。”楊維屏《翠巖山房偶存稿》卷二《素愛玉溪生近體詩、讀山谷

古風、覺與玉溪生異貌同妍因書所見》一七古。參觀同卷《放筆成一首

呈覺翁》。遺山詩中“寧”字,乃“寧可”之意,非“豈肯”之意。如作

“豈肯”解,則“難將”也,“全失”也,“寧下”也,“未作”也,四句皆反

對之詞,偏面複出,索然無味。作“寧可”解,適在第三句,起承而

轉,將合先開,欲收故縱,神采始出。其意若曰:“涪翁雖難親少陵

之古雅,全失玉谿之精純,然較之其門下江西派作者,則吾寧推涪

翁,而未屑為江西派也”;是欲擡山谷高出於其弟子。然則江西派

究何如。乃緊接下一絕曰:“池塘春草謝家春,萬古千秋五字新,傳

語閉門陳正字,可憐無補費精神”;蓋舉後山以概其餘西江詩人,此

外比諸鄶下,不須品題。遂繫以自述一首,而《論詩絕句》終焉。《遺

山集》中於東坡頗推崇,《杜詩學引》稱述其父言:“近世唯山谷最知

子美”,而《論詩絕句》傷嚴寡恩如彼,倘亦春秋備責賢者之意。遺

山所深惡痛絕,則為江西派,合之《中州集自題》絕句,更彰彰可見。

朱錢兩家之說,未為洞見底裏。朱謂遺山心存南北畛域,而未引家

鉉翁,風簷寸晷,未可責備求全。至竹汀以後山為與山谷異派,直

是逞臆之談。後山《贈魯直》云:“陳詩傳筆意,願立弟子行”;《贈吳

氏兄弟》云:“限君不見金華伯,何處如今更有詩”;《次韻答秦少章》

云:“學詩如學仙,時至骨自換。黃公金華伯,莞爾回一眄”;《送劉

主簿》云:“平生師友豫章公”;《何郎中出示黃公草書》第四首云:

“當年闕里與論時”,更擬山谷於孔子而以子夏自居;《答秦少章書》

亦曰:“僕之詩,豫章之詩也。”其列江西派,亦非無故。竹汀即不辨

154

詩格同異,豈并未一考此等語耶。又引元遺山作證,適得其反,遺

山顯然以後山屬西江社裏也。陳善《捫蝨新話》下集卷一妄怪後山

不為山谷一瓣香;【補訂一】《困學紀聞》卷十八引誠齋自言:“詩嘗

三變:始學江西體,後學後山、半山,最後乃學唐人”,詞氣一若別出

後山於江西體。竹汀或因此等語致誤。誠齋之言見其集卷八十

《江湖集序》;同卷《荊溪集序》曰:“予詩始學江西諸君子,既又學後

山五字律,既又學半山七字絕,晚乃學絕句於唐人”,分疏明白。是

則所謂始學江西者,泛觀諸家,概學各體也;繼學後山者,取江西派

中一家一體而專法之也。卷七十九《江西宗派詩序》曰:“人非皆江

西,而詩曰江西者,繫之以味,不以形也。形焉而已矣,高子勉不似

二謝,二謝不似三洪,三洪不似師川,師川不似後山,而況似山谷

乎。味焉而已矣,酸鹹異和,山海異珍,而調胹之妙,出乎一手也。”

又《和文明主簿叔見寄》第二首云:“黃九陳三外,諸人總解詩”;《跋

徐恭仲省幹近詩》第三首云:“傳派傳宗我替羞,黃陳籬下休安腳”;

何嘗溝後山而外之於江西派哉。《陸象山全集》卷七《與程帥》一簡,

即論誠齋所序之書,有云:“至豫章而益大肆其力。一時如陳、徐、

韓、呂、三洪、二謝之流,翕然宗之,由是江西遂以詩社名天下”云云。

後山之景附山谷,亦宋人之公論也,豈可憑隅見而翻定案哉。張孝

達之洞《廣雅堂詩》下冊《過蕪湖弔袁漚簃》之四云:“江西魔派不堪

吟,北宋清奇是雅音。雙井、半山君一手,傷哉斜日廣陵琴。”陳石

遺丈謂斥江西派為魔道,而又撇開黃雙井為北宋雅音,不免語病。

余謂此即本遺山“論詩寧下涪翁拜”一首之意,丈頷以為的解。【補

訂一】遺山之意,宋人亦有言之者。《說郛》卷二十載吳商卿《視聽

鈔》云:“黃魯直詩非不清奇,不知自立者,翕然宗之。如多用釋氏

語,本非其長處也,而乃字字剽竊,萬首一律,不從事於其本,而影

155

響於其末,讀之令人厭。章茂深郎中、葉石林甥也,自言從小學作

江西詩,石林見之,必顰蹙曰:何用事此死聲活氣語也。《石林詩

話》談山谷之詩不容口,非不取之,惡夫學者之過”云云。非拜涪翁

而不入西江社之說乎。翁覃谿《石洲詩話》卷八論遺山此絕,謂此

不以江西派圖中論之,則強詞乖理,遺山意謂山谷乃江西派中之出

類拔萃,非謂山谷不屬江西派也。【補訂一】卷七說此絕,謂:“以山

谷、義山歸之杜法,議論精微,為放翁、道園所未見。即遺山無詩

集,此語已足千古”,而不知遺山此絕之取材於《風月堂詩話》也。又

說“中州萬古英雄氣”,乃譏南宋偏安,而不知家鉉翁《中州集題後》

已拈發此意也。餘如以“滄海橫流”,為感慨身世以攻蘇之說,皆穿

鑿為推蘇之論,宜見糾於《養一齋詩話》矣。李亦元希聖《雁影齋詩》

有《遺山論詩、有南北之見、作此正之》云:“鄴下曹劉氣不馴,江東

諸謝擅清新。風雲變後兼兒女,溫李原來是北人”;亦不甚中肯。

遺山絕句雖多稱河北、山西詩人,初未抹摋南人。陶淵明、陳子昂

皆所推崇;於宋人亦曰:“諱學金陵猶有說,竟將何罪廢歐梅”,袒護

介甫、永叔、聖俞,均非北人也。《感興》第二首曰:“并州未是風流

域,五百年中一樂天”;亦何嘗盡私其鄉曲。蓋遺山所菲薄之南人,

不過指宋金對峙以來蘇黃門下諸士;是以論東坡絕句後,即及“渠

是女郎詩”之秦少游,論山谷絕句後,即及“無補費精神”之陳後山。

蘇之影響又遠遜黃門之江西派,故《題中州集》又舍蘇門而攻黃門,

並非欲報九世之仇,比劉越石、斛律金、柳子厚輩,一洗自古以來南

人輕北之辱也。故駁鍾記室日:“風雲若恨張華少,溫李新聲奈爾

何”;飛卿、義山之皆為北人,遺山寧不知之乎。又曰:“望帝春心託

杜鵑,佳人錦瑟怨華年。詩家總愛西崑好,獨恨無人作鄭箋。”亦未

嘗諱義山之兒女情多也。江西詩派實未盡廢梅宛陵,《瀛奎律髓》

156

卷一批語推宛陵“五律冠絕有宋”,卷二十四批語以聖俞為“學盛唐

而過之,有宋第一”;此皆出諸遺山同時江西派末流之口者。

四五

抑更有進者,遺山《中州集題詞》:“北人不拾江西唾”云云,實

有所承,由來已漸。紀翁二公於此事,亦未深考。古今來詆訶山谷

最嚴厲者,莫如王從之,而從之固遺山及其師趙閑閑以經學議論相

推重者也。見劉京叔《歸潛志》卷八。《中州集》卷六即選其論蘇黃優劣四

絕句,末首於江西派則曰:“已覺祖師輸一著,紛紛嗣法更何人。”

《滹南遺老集》中《詩話》三卷,於山谷詩吹毛索瘢,大而判斷,小而

結裹,皆深不與之【補訂一】。從之得文法於乃舅周德卿,《詩話》卷

上記周兒時便學工部,終身不喜山谷,問之,則曰:“魯直善為新樣,

然於少陵無涉。”按此意可與張戒《歲寒堂詩話》卷上與呂居仁論魯直得杜髓一節

參觀。張之攻山谷,僅少減於王,議論亦每闇合,如張謂”山谷只知奇語之為詩”,王謂

“山谷有奇而無妙”是也。又云:“善乎吾舅周君之論曰:宋文至魯直,已是

偏仄,後山而後,不勝其弊矣。”按《中州集》卷四選周《讀陳後山詩》

云:“子美神功接混茫,人間無路可升堂,一斑管內時時見,賺得陳

郎兩鬢蒼”;非即遺山《論詩》“閉門陳正字”一絕句之旨乎。又李屏

山固亦閑閑之友,而遺山所敬事者也。《中州集》卷二引屏山為劉

西嵓詩作序,有云:“魯直天姿峭拔,以俗為雅,以故為新,不犯正

位,如參禪。江西諸君翕然推重,別為一派;高者雕鐫尖刻,下者模

影剽竄,公言韓退之以文為詩,如教坊雷大使舞,又云學退之不至,

即一白樂天耳。此可笑者三也”云云。此不獨泛貶江西派,尤對後

山痛下針砭。蓋《後山詩話》嘗曰:“退之以文為詩,子瞻以詩為詞,

皆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雖極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。”【補訂二】又曰:

157

“學杜不成,不失為工。無韓之才,與陶之妙,而學其詩,終為樂天

爾。”屏山確有所指,已開遺山拜涪翁而不入西江派之議論矣。《歸

潛志》卷八云:“趙閑閑嘗為余言,少初識尹無忌,問:久聞先生作詩

不喜蘇黃,何如。無忌曰:學蘇黃則卑猥也。”則更在周、李以前。

足證遺山之始則以蘇黃為滄海橫流,繼則絀黃信蘇,終復抑陳揚

黃,政非一己之私言。北學宗傳,從來已遠;故余曰:紀翁二公尚未

推本窮源也。遺山“北人不拾江西唾”一語,亦一時快意,未堪盡

信。《歸潛志》卷四謂:“張運使彀字伯英,許州人,詩學黃魯直體”;

舉其詩:“溪口急流裁燕尾,山腰世路轉羊腸,到郡蒞官才九日,過

家上冢正重陽”云云。按香山《初冬月夜得皇甫澤州手札》曰:“心

逐報書懸雁足,夢尋來路繞羊腸”,《東軒筆錄》卷二載夏英公句曰:

“山勢蜂腰斷,溪流燕尾分”;皆工整而曲折,宛然山谷風味,張氏

“到郡”兩語,復以疏直繼前聯之密緻,此尤山谷七律手法也。【補訂

一】而遺山《中州集》卷八僅選張氏《石淙》七絕一首,小傳祗言伯

英“好收藏,性孝友”而已。伯英與京叔父雲卿友善,《歸潛志》之言

較為得真。《中州集》卷三劉仲英小傳云:“有《龍山集》,參涪翁而

得法”;此又北人詩學江西,見之紀載者。若不見明文,而按其詩格

實出江西者,《中州集》卷三之劉迎,氣骨騰騫,時作黃體;故其《題

吳彥高詩》云:“詩到江西別是禪”,《上施內翰》云:“可無香瓣禮南

豐”,亦即用後山語。卷四之路鐸,幾篇篇點換涪翁語,不特格律相

似,如“九陌黃塵沒馬頭”、“禪榻坐涼碧樹秋”、“隨人作計魚千里”、

“霽月光風發興新”、“劉翁有道今陸沈”、“牛刀小試義熙前”、“四望

黃雲寡婦秋”、“柳行燈火試新涼”,撏撦吞剝,到眼可辨;《次韻酈著

作病起》云:“貧是詩人換骨時,徐行休歎後山遲”,更分明供狀矣。

【補訂二】《甌北詩話》卷十二論北宋人著述流布金源,舉金人集

158

中牽涉坡谷者為例,乃於此等處無片語道及。即就所舉論之。見

於《中州集》者,高士談尚有《曉起戲集東坡句》二首,劉從益尚有

《次韻東坡別歲饋歲》二首,馮璧《題東坡海南烹茶圖》則詠坡事,其

《見華山》詩之“坡仙曾借海宮春”,又用東坡《登州海市》詩。其他

名家如石曼卿、唐子西輩,均見金人歌詠中,甌北概付缺如。甌北

又謂南宋人著述不能即時流入中原,故知者甚少,李屏山愛楊萬

里,而無人道及陸放翁。其言是也。遺山《被檄夜赴鄧州幕府》云:

“未能免俗私自笑,豈不懷歸官有程”,與放翁《思子虡》之“未能免

俗余嗟老,豈不懷歸汝念親”,一何相似。遺山賦詩時,金尚未亡

也。《中州集》卷一高士談《楊花》詩,遺山謂:“亦見《橘林集》,然高

集乃高子手錄,必無誤”;按《橘林集》乃北宋石𢘅所撰,《楊花》詩亦

見《後村大全集》卷一百七十七詩話引,謂是石氏詩。當是士談愛

而手寫,其子遂誤收;則《橘林集》早入金也。《遺山集》卷一《雜詩》

“相士如相馬”四首,見汪彥章《浮谿集》卷二十九,題作《懷古》,是

《浮谿集》亦早入金也。《中州集》卷二張公藥小傳摘其《竹堂集》中

句,《寒食》云:“一百五日寒食節,二十四番花信風”;此則明竊徐師

川詩,改“雨”字為“節”字,可見師川著述,亦流入北方,然張氏敢公

然盜襲,而遺山不之知,更足徵其雖流入而傳播不廣矣。【補訂一】

師川雖欲自成一隊,與山谷立異,見劉後村《江西詩派》小序,又周暉《清波

雜志》卷五卷八。然何無忌酷似其舅,謂非西江派可乎。《匏廬詩話》卷

下謂:東坡《贈李方叔》詩:“平生謾說古戰場,過眼終迷日五色”,李

華《古戰場文》、李程《日五色賦》,皆李氏故實,《中州集》密國公璹

《送王生西遊》詩,誤“日”為“目”。此又金人讀蘇詩而誤解之例。

《中州集》卷三劉迎詩:“餘子風流空魏晉,上人談笑自羲皇”,《古今

黈》嘗痛詆下句之割裂不通。按王無功《田家》第二首云:“何忝上

159

皇人”,錢仲文《衡門春夜》云:“自謂上皇人”,宋景文《旬沐》第二首

云:“里無休汝騎,牕有上羲人”,《公會亭》第二首云:“靜時飛蝶夢,

閒處上皇風”,宋元憲《晚春小園觀物》云:“此身疑到上皇來。”劉氏

倘亦因襲而加厲耶。【補訂一】

四六

《敕勒》之歌,自是高唱。故北人屢引以自張門面。遺山絕句,

已見前則。劉夢吉《靜修文集》卷十一《題宋理宗南樓風月橫披》二

絕,第一首云:“試聽陰山《敕勒歌》,朔風悲壯動山河。南樓烟月無

多景,緩步微吟奈爾何。”如此比擬,可謂勝之不武者。《鮚埼亭集外

編》卷三十三《書劉文靖渡江賦後》引斯詩,謂是“哀宋之詞”;說固

是矣,然自有不屑之意在。第二首較纏綿悱惻:“物理興衰不可常,

每從氣韻見文章。誰知萬古中天月,只辦南樓一夜涼”;自註:“理

宗自題絕句其上,有‘併作南樓一夜涼’;‘才到中天萬國明’,宋太祖

月詩也。”【補訂二】二事關合殊巧。理宗句實本山谷《鄂州南樓書

事》第一首:“清風明月無人管,併作南樓一味涼。”陳眉公《太平清

話》謂靜修“詞勝詩,詩勝文”。今觀其詩,有氣勢而失之粗獷,近

體尤甚;漁洋《古詩選》僅取其七古,是也。七律詞句格調,模倣遣山

之迹顯然。【補訂三】《甌北詩話》稱遺山七律,自成聲調。按《中州

集》載雷希顏《滎陽古城登覽寄裕之》,李長源《陝州》、《再過長安》,

李欽用《圍城》、《驟雨》,秦簡夫《悼亡》諸律,入之遺山集中,可亂楮

葉。雷乃遺山摯友;二李為遺山“三知己”之二;長源七律,尤所推

服;簡夫一首,遺山稱為“高出時輩”。笙磬同音,嚶鳴相召,師友淵

源,蓋有自來。靜修其繼起也。然《靜修文集》卷一《敍學》謂:“周

宋而降,詩學日弱,弱而復強,歐、蘇、黃其至也。不能李、杜、韓,

160

則歐、蘇、黃。”較遺山議論稍寬。如卷九《新晴》頸聯:“埋盆欲學魚

千里,試地先栽芋一區”,竟盜山谷《題歸來圖》:“小池已築魚千里,

隙地仍栽芋百區。”北人論文門戶之見,至此而稍泯。後來李天生

之“不讀黃河以南文章”,傅青主之不喜歐公以後文,謂是“江南文

章”,適可與“北人不拾江西唾”遙遙相應,徒資話柄。又《池北偶

談》謂牧齋《列朝詩集》仿遺山《中州集》,而《偶談》卷七、卷十一皆

謂牧齋選詩有“南北之見”,朱竹垞《與王尚書論明詩書》亦云然,此

則譬如學東坡之并得短處矣。

四七

《靜修文集》卷十一《讀史評》:“紀錄紛紜已失真,語言輕重在

詞臣。若將字字論心術,恐有無邊受屈人。”與王荊公《讀史》:“糟

粕所傳非粹美,丹青難寫是精神”,可相發明。【補訂一】夫虛說游

詞,如《史通· 曲筆》《書事》兩篇所糾者,固無論矣。即志存良直,

言有徵信,而措詞下筆,或輕或重之間,每事迹未訛,而隱幾微動,

已滲漏走作,彌近似而大亂真。《河南程氏遺書》卷十五云:“傳錄

語言,得其言未得其心,必有害理。孔門亦有是患。”《朱子語類》卷

九十七論二程語錄云:“游錄語慢,上蔡語險,劉質夫語簡,永嘉諸

公語絮,李端伯語弘肆。”夫諸君既非轉益多師,又皆親承咳唾,而

詞氣之差,毫釐千里,讀者若有山頭億子厚、水底百東坡之想。其

故何哉。一言也,而旁聽者之心理資質不同,則隨人見性,謂仁謂

知,遂爾各別。一人也,而與語者之情誼氣度有差,則因勢利導,橫

說豎說,亦以大殊。施者應其宜,受者得其偏。孰非孰是,何去何

從,欲得環中,須超象外。此所以盡信書者,未可尚論古。一鱗一

爪,參王漁洋之談龍;載躍載搏,比厲歸真之畫虎。見李廌《畫品》。非

161

傳真之難,而傳神之難。遺其神,即亦失其真矣。荊公、靜修二絕

所為作也。至遺山《論詩絕句》云:“心畫心聲總失真,文章寧復見

為人。高情千古《閒居賦》,爭識安仁拜路塵”;則視此又進一解。

匪特紀載之出他人手者,不足盡據;即詞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,寫

心言志,一本諸己,顧亦未必見真相而徵人品。吳處厚《青箱雜記》

卷八云:“文章純古,不害為邪。文章豔麗,不害為正。世或見人文

章鋪張仁義道德,便謂之君子,及花草月露,便謂之邪人,兹亦不盡

也。”因舉宋廣平、張乖崖、韓魏公、司馬溫公所作側豔詞賦為證。

魏叔子《日錄》卷二《雜說》卷二謂:文章“自魏晉迄於今,不與世運

遞降。古人能事已備,有格可肖,有法可學,忠孝仁義有其文,智能

勇功有其文。日夕揣摩,大奸能為大忠之文,至拙能襲至巧之語。

雖孟子知言,亦不能以文章觀人。”此二者則與遺山詩相發明。吳

氏謂正人能作邪文,魏氏及遺山皆謂邪人能作正文。世有愛《詠懷

堂詩》者,刺取南雷《汰存錄》所謂“不幸存錄”,為阮圓海洗雪,蓋

未聞此等議論也。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,亦祗可因文而惜其人,何

須固執有言者必有德乎。嚴介溪《生日》詩云:“晚節冰霜恆自保”,

愛《鈐山堂集》者,亦可據此以辯分宜門如市而心如水耶。【補訂一】

四八

《莊子· 列禦寇》載孔子曰:“凡人心險於山川,難於知天。天

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”,按《意林》采《魯連子》曰:“人心

難知於天”云云,本此;《劉子· 心隱》篇同。故舉“九徵”之術以別賢不肖。《呂

氏春秋· 論人》踵事增華,內則用“六戚四隱”,外則用“八觀六驗”;

古書中論觀人之法,莫備乎此,而著於竹帛之文字不與焉。《法言.

問神》乃曰:“言、心聲也,書、心畫也。聲、畫形,君子小人見矣。”

162

《論衡· 佚文》亦曰:“鴻文在國,聖世之驗。孟子相人,以眸子焉;

心清則眸子瞭。瞭者,目文瞭也。夫候國占人,同一實也。”【附說十四】

遺山“心畫心聲”一絕,則《世說》記顧君孝語“此中最是難測地”之

意。余以為若與揚子雲作難,不須旁徵潘岳,即以矛攻盾也可。“心

畫心聲”,語本《法言》,而《法言》者,橅放《論語》,非子雲心裁意匠

之所自出;譬聲之有回響,畫之有臨本,出於假借,所“形”者果誰之

“心”哉。《法言.吾子》論學仲尼,有“羊質虎皮”之諷,《淵騫》論學仲

尼,致“鳳鳴鷙翰”之譏,而不知躬之自蹈。又無行如劉子駿,《遂初

賦》曰:“處幽潛德,抱奇內光。守信保己,竊比老彭”,亦儼然“比邱

尼”也。語本都元敬《聽雨記談》斥僧尼名則,俞理初《癸巳類稿》卷十四《道笑論》亦有

是謔。蓋自王莽之擬周公,以至揚劉等之擬孔子,君臣代,莫非“心

聲失真”者。以文觀人,自古所難;嵇叔夜之《家誡》,何嘗不挫銳和

光,直與《絕交》二書,如出兩手。【補訂一】魏伯起之《枕中篇》,睟

然端士達人之言,幾不類“驚蛺蝶”、“穢史”作者所發。孰料二子立

身行事,招災取謗,一則首領不保,一則骸骨被掘乎。元微之《誨姪

等書》云:“吾生長京城,朋從不少。然而未嘗識倡優之門,不曾於

喧嘩縱觀,汝知之乎。”嚴詞正氣,一若真可以身作則者。而《長慶

集》中,如《元和五年罰俸西歸至陝府思愴曩遊五十韻》、《寄吳士矩

五十韻》、《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》、《答胡靈之見寄五十韻》諸

作,皆追憶少年酗酒狎妓,其言津津,其事鑿鑿,《會真》一記,姑勿

必如王性之之深文附益可也。控顛引末,洵愛其醜不愛其過,非所

行而行所非者。吾國文體中有《自序》、《家訓》之類,作者既不能如

劉子真、謝安石之以“不教”為“常教”,復不肯如蜀先主《遺詔》之自

言“德薄勿效”;借立言為立德,託垂誡以垂名。脫曰“文可覘人”,

亦須於言外行間遇之矣。“心畫心聲”,本為成事之說,實尟先見

163

之明。然所言之物,可以飾偽:巨奸為憂國語,熱中人作冰雪文,是

也。其言之格調,則往往流露本相;狷急人之作風,不能盡變為澄

澹,豪邁人之筆性,不能盡變為謹嚴。文如其人,在此不在彼也。

【附說十五】譬如子雲欲為聖人之言,而節省助詞,代換熟字,口吻矯

揉,全失孔子“渾渾若川”之度。即《法言· 問神》篇論聖人之詞語。柳子厚

《答韋珩書》謂子雲措詞,頗病“局滯”;以王弇州早年之好為撏撦,

與子雲宜有合契,而《四部稿》卷百十二《讀揚子》亦深病其文之“割

裂、聱曲、闇曶、淟涊”,以為“剽襲之迹紛如也。甚哉其有意乎言之

也。聖人之於文也,無意焉”。【補訂一】阮圓海欲作山水清音,而

其詩格矜澀纖仄,望可知為深心密慮,非真閒適人,寄意於詩者。

按《詠懷堂詩》,鉤棘其詞,清羸其貌,隱情躓理,鼠入牛角,車走羊腸。其法則葉石林

所謂”減字換字”,其格則皇甫持正所謂”可惋在碎”。萬曆後詩有此餖心飣肝、拗嗓刺

目之苦趣惡道。孤忠奇節如倪鴻寶,亦濡染厥習。譬之《列朝詩集》丁十二、十六所摘

王季重、王亦房魔道諸聯,入諸倪集,可亂楮葉。【補訂二】所言之物,實而可

徵;言之詞氣,虛而難捉。世人遂多顧此而忽彼耳。作《文中子》

者,其解此矣。故《事君》篇曰:“文士之行可見”,而所引以為證,

如:“謝莊、王融,纖人也,其文碎。徐陵、庾信,夸人也,其文誕。”餘

仿此。莫非以風格詞氣為斷,不究議論之是非也。吳氏《青箱雜

記》卷八雖言文不能觀人,而卷五一則云:“山林草野之文,其氣枯

碎。朝廷臺閣之文,其氣溫縟。晏元獻詩但說梨花院落、柳絮池

塘,自有富貴氣象;李慶孫等每言金玉錦繡,仍乞兒相”云云。豈非

亦不據其所言之物,而察其言之之詞氣乎。是以同一金玉錦繡,而

王禹玉之“至寶丹”,與歸處訥所嘲“鍍金牙齒咬銀匙”,見《鑑誡錄》卷

十。區以別矣。且也,人之言行不符,未必即為“心聲失真”。常有

言出於至誠,而行牽於流俗。蓬隨風轉,沙與泥黑;執筆尚有夜氣,

164

臨事遂失初心。不由衷者,豈惟言哉,行亦有之。安知此必真而彼

必偽乎。參觀J . M . G u y a u :L ' a r t a u p o i n t d e v u e s o c i o l o g i q u e , p . 3 2 :“T r è s

s o u v e n t , c h e z l e s v r a i s a r t i s t e s , l ' e x i s t e n c e p r a t i q u e e s t l ' e x t è r i e u r , l e s u p e r f i c i -

e l ; c ' e s t p a r I ' o e u v r e q u e s e t r a d u i t l e m i e u x l e c a r a c t è r e m o r a l . “又P. Va l é r y :

P ré f a c e p o u r I . ' A d o n i s d e L a F o n t a i n e :“C e q u ' i l y a d e p l u s i m p o r t a n t , l ' a c t e

m ê m e d e s M u s e s e s t i n d é p e n d a n t d e s a v e n t u r e s , d u g e n r e d e v i e , d e s i n c i d e n t s ,

e t d e t o u t c e q u i p e u t f i g u r e r d a n s u n e b i o g r a p h i e . ”(M o r c e a u v x c h o i s i s , p .

1 5 7 . )論此事最詳者為C h L a l o :L ' E x p r e s s i o n d e l a v i e d a n s l ' a r t . p . 2 5 e t s u i v ,

p . 1 1 5 , e t s u i v . 見於文者,往往為與我周旋之我;見於行事者,往往

為隨眾俯仰之我。皆真我也。身心言動,可為平行各面,如明珠舍

利,隨轉異色,無所謂此真彼偽;亦可為表裏兩層,如胡桃泥筍,去

殼乃能得肉。古人多持後說,余則願標前論。是以有自諱自汙之

士,有原心原迹之談。王仲任《累害》篇云:“清受塵,白取垢,青蠅

所汙,常在練素”;王介甫《眾人》詩云:“眾人紛紛何足競,是非吾喜

非吾病。頌聲交作莽豈賢,四國流言旦猶聖。”亦見知人則哲之難

矣。故遺山、冰叔之論,只道著一半。遺山知安仁之有《閒居賦》

矣,獨不記淵明之有《閑情賦》,昭明所謂“白璧微瑕”者耶。【補訂

一】吳處厚惜未舉此。言固不足以定人,行亦未可以盡人也。神

奸元惡,文過飾非,以言彌縫其行,自屬不鮮。區區之見,竊欲存

疑。自非“知言”若孟子,【補訂二】亦姑且就事論事,斷其行之利害

善惡,不必關合言行,追索意嚮,於是非之外,別求真偽,反多誅心、

原心等種種葛藤也。

【附說十四】仲任此語,乃吾國以目擬文之最早者。《自紀》篇亦

云:“孟子相賢以眸子明瞭者,察文以義可曉。”《五燈會元》卷

三白居易問惟寬禪師云:“垢即不可念,淨無念可乎”;師答:

165

“如人眼睛上,一物不可住。金屑雖珍寶,在眼亦為病。”《白

氏文集》卷四十一《西京興善寺傳法堂碑》亦記此問答。施尚

白《愚山別集》卷一《齋詩話· 詩用故典》條駁東坡論孟襄陽

云:“古人詩入三昧,更無從堆垛學問,正如眼中著不得金屑。

坡詩正患多料耳。”范肯堂《再與義門論文設譬》云:“雙眸炯炯

如秋水,持比文章理最工。糞土塵沙不教入,金泥玉屑也難

容。”吳文木《儒林外史》第十三回,馬純上與蘧公孫論八股文

不宜雜覽,所謂“古人說得好”一節,亦即惟寬語也。偽書《瑯

嬛記》卷中引《玄觀手鈔》云:“吾心如目,妄念如塵埃,必無可

入之理。”

【附說十五】吾國論者言及“文如其人”,輒引Buffon 語(Le st yl e ,

c ' e st l'homme)為比附,亦不免耳食塗說。Buffon 初無是意,

其Discours 僅謂學問乃身外物(hors de l'homme),遣詞成章,

爐錘各具,則本諸其人([de] l'hommo même)。“文如其人”,

乃讀者由文以知人;“文本諸人”,乃作者取諸己以成文。

若人之在文中,不必肖其處世上、居眾中也。羅馬Seneca 嘗

云:“如此生涯,即亦如此文詞”(Q u a l i s v i t a t a l i s o r a t i o)見

E p i s t o l a e , C X I V. I . 則庶幾“文如其人”之旨矣。W. C. Summe

rs 編S e l e c t L e t t e r s o f S e n e c a 註此節,引C i c e r o , Tusc. Disp.

V. 4 5,謂S o c r a te s 亦有是語。余按後來則J. L. Vi ve s《修辭論》

(De Ratione Dicendi)卷二發揮最詳(Oratio imago animi hom

i n i s u n i v e rs i )見O p e r a O m n i a , I, P. 1 0 3 e t s e q . Ben Jonson《文

材》(Timber)第一百二十一節(Oratio imago animi)一百二

十二節(St r u c t u r a et st a t u r a)全襲其說。

166

四九

徐君燕謀讀《宛陵集》,賦五言古一章,致疑於歐公《水谷夜行》

詩“如食橄欖”之喻,以為諫果上口殊澀,擬未得倫。誠得間之言。

余前論放翁好宛陵一則,已引宛陵“作詩主平淡”之句。其詩如太

羹未下鹽豉,永叔橄欖云云,未足狀之。然歐公《六一詩話》云:“聖

俞覃思精微,以深遠閒淡為意。”又為作《墓志》云:“其初喜為清麗

閑肆,久則涵演深遠,間亦琢刻以出怪巧。然氣完力餘,益老以

勁。”則又曲得都官妙處。歐公《讀蟠桃詩》云:“郊死不為島,聖俞

發其藏。嗟我於韓徒,足未及其牆。而子得孟骨,英靈空北邙。”邵

博《聞見後錄》載曾仲成言:“聖俞謂蘇子美:永叔要作韓退之,強

我作孟郊。雖戲語亦似不平。”按聖俞《依韻和永叔澄心堂紙》即曰:

“退之昔負天下才,最稱東野為奇瑰。歐陽今與韓相似,以我待郊嗟

困摧”;可與《後錄》所記相參。【補訂一】貢奎詩云:“詩還二百年來

作,身死三千里外官。知己若論歐永叔,退之猶自媿郊寒”;亦即為

聖俞不平也。嘗試論之。二公交情之篤,名位之差,略似韓孟。若

以詩言,歐公苦學昌黎,參以太白、香山,而聖俞之於東野,則未嘗

句摹字擬也。集中明倣孟郊之作,數既甚少,格亦不類。哀逝惜殤,

著語遂多似郊者。如“慈母眼中血,未乾同兩乳”;“雨落入地中,珠

沈入海底。赴海可見珠,入地可見水。唯人歸泉下,萬古知已矣”;

“慣呼猶口誤,似往頗心積。”“哀哉齊體人,魂氣今何征。曾不若隕

籜,繞樹猶有聲。”然取較東野《悼幼子》之“生氣散成風,枯骸化為

地。負我十年恩,欠汝千行淚”;《杏殤》之“踏地恐土痛,損彼芳樹

根。此誠天不知,剪棄我子孫”;則深摯大不侔。即孟雲卿哭殤子

之《古挽歌》,視聖俞作亦為沉痛。聖俞他語,若《猛虎行》之“食人為

167

我分,安得為不祥。而欲我無殺,奈何飢餒腸。”按《三國志· 魏志· 杜

畿傳》裴註引范洗語:”既欲為虎,而惡食人肉,失所以為虎”,即梅詩”食人為分”之意。

【補訂一】《古意》之“月缺不改光,劍折不改剛”等,亦雅近東野。

斯類不過居全集十之一二。東野五古佳處,深語若平,巧語帶朴,

新語入古,幽語含淡,而心思巉刻,筆墨圭棱,昌黎志墓所謂:“劌

目鉥心,鉤章棘句”者也。都官意境無此邃密,而氣格因較寬和,固

未宜等類齊稱。其古體優於近體,五言尤勝七言;然質而每鈍,厚

而多愿,木強鄙拙,不必為諱。固不為詩中之“杜園賈誼”矣,“熱熟

顏回”之譏,“鏖糟叔孫通”之誚,其能盡免乎。《次韻和師直晚步徧

覽五壠川》云:“臨水何妨坐,看雲忽滯人”,與摩詰之“行到水窮處,

坐看雲起時”,子美之“水流心不競,雲在意俱遲”,欲相擬比。夫

“臨水”、“看雲”,事歸閒適,而“何妨”、“忽滯”,心存計較;從容舒緩

之“遲”一變而為笨重黏着之“滯”。此二句可移品宛陵詩境也。【補

訂二】梅詩於渾朴中時出苕秀。《食河豚》詩發端云:“春洲生荻

芽,春岸飛楊花”,一時傳誦。竊以為不如《送歐陽秀才遊江西》起

語云:“客心如萌芽,忽與春風動。又隨落花飛,去作江西夢”;《郭之

美見過》起語云:“春風無行迹,似與草木期;高低新萌芽,閉戶我未

知”;《阻風秦淮》起語云:“春風不獨開春木,能促浪花高於屋。”此三

“春風”,勝於“春洲、春岸”之句也。歐公《水谷夜行》稱梅詩有云:

“譬如妖韶女,老自有餘態”;都官自作《接花》五律亦有“姜女嫁寒

壻,醜枝生極妍”一聯。醜枝生妍之意,都官似極喜之,《東溪》七律

復云:“野鳧眠岸有閒意,老樹著花無醜枝。”後來蕭千岩《詠梅》名

句:“百千年蘚著枯樹,一兩點花或作三兩點春。供老枝”;劉後村亟稱

之,實取都官語意也。不知名氏《愛日齋叢鈔》云:“近時江湖詩選

有可山林洪詩:‘湖邊楊柳色如金,幾日不來成綠陰。’卻似宛陵:‘不

168

上樓來今幾日,滿城多少柳絲黃”;又晁說之《客話》謂聖俞作試

官日,登望有春色,題壁云云,歐公以為非聖俞不能。按《宋詩紀事》卷

二十、卷七十三於《叢鈔》《客話》均未釆及。按劉貢父《彭城集》卷十八《考試

畢登銓樓》云:“不上樓來知幾日,滿城無算柳梢黃”,蓋羼入。林可

山詩全首未見,以所引二句決之,則是元人貢性之:“湧金門外柳垂

金,三日不來成綠陰”一絕所本耳。都官《詠懷》云:“風驅暴雨來,

雷聲出雲背”,寫景已妙;然劉夢得《天台遇雨》云:“疾行穿雨過,卻

立視雲背”;樊宗師《蜀綿州越王樓詩序》云:“日月昏曉,可窺其

背”;尚在都官之前。至《青龍海上觀潮》:“百川倒蹙水欲立,不久

卻廻如鼻吸”,則立喻奇創,真能以六合八荒,縮之口耳四寸者。都

官《初冬夜坐憶桐城山行》曰:“吾妻嘗有言:艱難壯時業;安慕終日

閒,笑媚看婦靨”,尤如魏徵之嫵媚。憚子居《大雲山房札記》卷二

謂《默記》載歐公為目眊瘦弱少年,而他書則言其豐腴,當是老少改

觀;按他書不知所指,都官《永叔內翰見過》詩云:“豐頰光皎皎”,則

言其豐。【補訂一】

五○

賀黃公裳《載酒詩話》亦明清間談藝一佳作,吳修齡喬《圍爐詩

話》多采其說。《潛邱劄記》卷四云:“老友吳喬先生嘗言:‘賀黃公

《載酒詩話》、馮定遠《鈍吟雜錄》、及某《圍爐詩話》,可稱談詩三

絕”;卷五復稱黃公書“取譬語皆絕佳”云云。馮氏墨守晚唐,挾恐

見破,吳氏亦然。賀氏蹊逕稍廣,持論較平,中論宋人一代詩學頗

詳。雖仍囿於唐格,如吳孟舉《宋詩鈔. 自序》所譏李蔉、曹能始

輩;而在當日,要為眼學,非盡吠聲捉影,亦難能可貴矣。卷五論梅

聖俞有云:“宋之詩文皆至廬陵始一大變。顧有功於文,有罪於詩。

169

其自為詩,害詩猶淺,論人詩害詩實深。宛陵雖尚平淡,其始猶有

秀氣,中歲後始極不堪耳。苟非群兒之推奉,彼亦不敢毅然放恣,

大傷雅道也。若汰其鄙俚,精搜雅潔,固自有佳者。如‘五更千里

夢、殘月一城雞’諸聯云云,《夏日對雨》全首云云,生動卻不平淡。”

又云:“梅詩有極佳處。其《擬張曲江詠燕》云云,捐軀殉國之言。

《送滕寺丞歸蘇州》云云,欲解其悲,姑諷其孝,不用勸而用獎,忠告

善道,溫柔敦厚,梅詩之可敬在此”云云。雖稱引未備,又多頭巾

之見,然匹似佳風好月,解賞能知,在爾時固已不凡矣。近人誇誕,

以為同光以來始道宛陵,不知王漁洋《池北偶談》、全謝山《春鳧集

序》皆推宛陵。《雪橋詩話》卷九記吳嗣廣《宛陵集》評本云:“查敬

業師常語余:宛陵正是突過摩詰。”又曰:“宛陵仍是唐音,非宋調

也;阮亭論詩:曰典、曰諧、曰遠,遠字惟蘇州、宛陵到之”云云。王

禮堂《西莊始存稿》卷十六《冬夜讀梅聖俞詩》云:“滑口讀不下,滑

眼看不入。高峭帶平淡,瘦硬兼酸澀。時時出雋永,意及語不及。

幽蘭擢空岩,秋曉風露裛。諫果乍澀口,徐咀出甘汁。亦復能使

才,生駒不受縶。”李學孝跋《宛陵集》,推之繼陶、韋、孟,有曰:“冰

雪文章避俗攜,太羹玄酒供斟酌。”見《晚晴簃詩匯》卷一百十一。錢衎石

《定廬集》卷二《予恆讀梅聖俞詩,未嘗以語人,李杏村見予詩,以為

似梅。既感且恧,賦此奉酬》曰:“都官鬱奇節,約氣為深沈。入物

皆飲羽,隨風自鳴琴。土蕢反淳朴,山林極蕭槮。落筆自造意,隻

字防前侵。”錢警石年譜六十六歲下言好宛陵詩,兄弟蓋有同嗜。

潘彥輔《養一齋詩話》卷三於宋詩獨取宛陵之“淡”。厲心甫志《詩

說》論唐後詩人,於宋獨推宛陵。此皆同光前事。余聊復拈黃公一

節,以見明末言唐詩者,於都官佳處,亦時復一遭也。【補訂一】黃

公又曰:“梅詩誠有品,但其拙惡者亦復不少。讀楊、劉諸公詩,如入

170

玉室,綺疏繡闥,耳倦絲竹,口厭肥鮮,忽見葭牆艾席、菁羹橡飯者,

反覺其高致。比歐公把臂入林,一時為之傾動也。諸人不明矯枉之

意,盲推眯頌。如:‘青苔井畔雀兒鬬,烏臼樹頭鴉舅鳴’;‘世事但知

開口笑,俗情休要著心行’按此聖俞《朝詩》;及《蟹》詩之‘滿腹紅膏肥

似髓,貯盤青殼大於盆’。誠為過樸,亦甚推之。風氣既移,當日所

為美談,今時悉成笑柄矣。凡詩受累,不由於謗者,而由於譽者。”

賀氏此數語,亦甚平允。【補訂一】都官力矯崑體之豔俗,而不免於

村俗,蓋使人憎者,未必不使人鄙也。如“看盡人間婦,無如美且

賢。譬今愚者壽,何不假其年”;“水脛多長短,林枝有直橫”;“魑魅

或為患,獼猴常可嫌”;“逆上燕迎雨,將生鵝怕雷”;“桃根有妹猶含

凍,杏樹為鄰尚帶枯”;“水邊攀折此中女,馬上嗅尋何處郎”;“行袂

相朋接,遊肩與賤摩”;俚野者居集中幾半。《殿後書事》云:“林果

鳥應銜去後,燕窠蟲有落來餘”;荒冷語如何可賦九天宮闕、五雲樓

閣。杜牧之《華清宮》詩固曰:“鳥啄摧寒木,蝸涎蠹畫梁”;然所詠

乃寥落古行宮,故不嫌其淒涼寂寞。鍾伯敬《辛亥元日早朝》詩曰:

“殘雪在簾如落月,輕烟半樹信柔風”;王漁洋《古夫于亭雜錄》卷五

尚譏為“措大寒乞相,將易金華殿為土階茅茨”,不知覩宛陵此聯,

又將何說。宛陵賦《雨》曰:“長楊靜響千重瓦,太液寒生幾寸波”;

豈不堂皇名貴,移此筆詠入直,庶乎可矣。宮廷之什,例皆課虛,不

事徵實,所謂“若畫得似,是甚模樣”者也《道山清話》載林特語。賀氏謂

歐公厭崑體肥鮮,遂好宛陵古淡,亦即東坡謂歐公仿常建《破山寺》

詩乃“厭芻豢而思螺蛤”之意。周草窗《浩然齋雅談》云:“葉水心以

抉雲漢分天章之才,未嘗輕可一世,乃於四靈自以為不及。即昌黎

之於東野、六一之於宛陵也。惟其富贍雄偉,欲為清空而不可得,一

旦見之,若厭膏粱而甘藜藿,故不覺有契於心耳。昔吳中有老糜丈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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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學博記,每見吳仲孚小詩,輒驚羨云:老夫才落筆,即為堯、舜、周、

孔、漢祖、唐宗追逐不置,君何為能脫灑如此哉。”《竹坡詩話》論東

坡擬僧守詮小詩云:“雖回三峽倒流之瀾,與溪壑爭流,終不相似。”

皆可與黃公之說印證。然必韓之於孟,歐之於梅,工同曲異,乃可

作如是觀;若白傅、元相,風格相近,而才力相懸,白之尊元,與斯異

例。《誠齋集》卷十《讀元白長慶二集》詩曰:“讀過元詩與白詩,一

生少傅重微之。再三不曉渠何意,半是交情半是私。”蓋文人苦獨

唱之岑寂,樂同聲之應和,以資標榜而得陪襯,故中材下駟,亦許其

齊名忝竊。白傅重微之,適所以自增重耳。黃公謂“詩文之累,不由

於謗而由於諛”,其理深長可思。余則欲更進一解曰:詩文之累學

者,不由於其劣處,而由於其佳處。《管子· 樞言》篇嘗謂:“人之自

失也,以其所長者也”,最是妙語。蓋在己則竊憙擅場,遂為之不

厭,由自負而至於自襲,乃成印板文字;其在於人,佳則動心,動心

則仿造,仿造則立宗派,宗派則有窠臼,窠臼則變濫惡,是則不似,

似即不是,以彼神奇,成兹臭腐,尊之適以賤之,祖之翻以祧之,為

之轉以敗之。故唐詩之見棄於世,先後七子擬議尊崇,有以致之

也;宋詩之見鄙於人,閩贛諸賢臨摹提倡,有以致之也。他若桐城

之於八家,湖外之於八代,皆所謂溺愛以速其亡,為弊有甚於入室

操戈者。雖明人好立宗派如鍾伯敬輩,亦略窺斯指,故集中《潘穉

恭詩序》力闢“竟陵詩派”之說,以為“物之有迹者必敝,有名者必

窮。”《尺牘新鈔》一集卷五載吾鄉堵廷棻一書云:“以踵習之流極,

議作者之濫觴。照眉之屧已粗,苧村之顰不綠,昔人所以恨於臨摹

者,謂真色人難學,其毒甚於詆訶也。”真痛乎言之矣。螙生於木,

還食其木;本是師子蟲,反把師子壞。《隋書》卷四十五高祖嘗歎:

“譬如猛獸,物不能害,反為毛間蟲所損食”;雲門說法,不許弟子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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販,有以夫。【補訂一】